覆面世界

[白夜追凶/双关]双生子

*点梗产物之三:“想到几对圈里的双胞胎,想着想着就伤感,再相像再亲密,终究会彼此分开各自生活,来个纯兄弟情虐一下?”

*有一丢丢苦


       [1]

       他们最近的距离,是尚未出生之时。

       之后的漫长一生,无论争执或相拥,都不过是在完成一场渐行渐远的离别。

 

       [2]

       死亡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幼儿园的金鱼死了,挺着肚子浮在水面,水面与鱼缸的壁面相接的地方起了一堆细小的水泡。孩子们围着静静观察,老师不得不斟酌着用词,向大家委婉地介绍了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她用的词,是告别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我们也会告别吗?”

       回家路上,关宏宇望着走在前面的哥哥,这样问。

       那戴着和他一样毛线帽的脑袋点了点:“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琢磨片刻,又问:“像花花那样,还是杜伟那样?”

       花花是死去金鱼的名字,因为是红白花色的。杜伟是同班的小男孩,前天刚转走。

       “像花花那样,”关宏峰回过头,看弟弟慢吞吞地走近,“我们肯定不会像杜伟那样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跟上了哥哥,他握住哥哥戴着手套的手,笑眯眯的:“那我一定要先跟你告别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任弟弟握着手。隔着手套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,只有小孩子带着点执拗的力度。

       他对弟弟说:“想得美。”

       然而关宏宇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。路边有个烤红薯的摊子,透着热气的香味远远飘到跟前,人也就着了魔似的,不由自主地凑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那紧紧相握的手倏然一松,仿佛先前誓死不放的劲儿不过是轻巧的玩笑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望着弟弟跑向红薯摊的背影,又想起水面与鱼缸之间,那堆细小的水泡。

       难道水也会流泪的吗,他想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三岁的孩子想当然,觉得未来人生只有死别,没有生离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他们也不过是独特而渺小的众生之一,既躲不过死别,也逃不脱生离。

 

       [3]

       了解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人缘好。

       小学六年级,离期末考还有两个月,大伙儿就闹哄哄分发起同学录来了。关宏宇作为头号受欢迎选手,收到了来自各班的亲切问候,厚厚一沓纸攒起来能重钉三五本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那一阵,关宏峰每晚都能看到自家弟弟在书房挥毫落笔,他看过一眼,几乎每张都在胡说八道,每张还都胡说八道得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都不好好填,人回头该不乐意了。”当时他这样问他弟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一笑:“又不是户口调查。”

       生日。血型。喜欢的颜色。爱听的歌。

       知道这些能增进多少了解呢。

       好好填了,原本是狐朋狗友的能一下子好成过命之交吗。

       十二岁的少年翘着二郎腿,故作老成地敲了敲摊在面前的同学录:“都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一挑眉:“那你还填他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转了转笔,又开始写新的一张:“纪念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有些人挥过手就再碰不着了,总该留个念想。

       手上这张是粉红碎花的,关宏宇记得这是前桌小姑娘的同学录。

       喜欢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白色。因为今天你穿了件白色毛衣,很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爱听的歌。

       假行僧。记得我冲你唱这歌,你头一回骂了我臭流氓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喜欢的不是白色,爱听的也不是假行僧。

       纪念和了解,是两码事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也买过同学录,还不止一回。但小学到高中,从未给过关宏峰。

       他对只言片语的数据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   他要了解的,是走遍全城终于认定金牌油泼面店的经历,是在音像店买到心仪磁带的心情,是未曾公之于众的理想,是从容不迫下的青涩紧张和正经八百后的毫不设防。

       而这些他也确实都了解。他们呼吸的空气都总在一个平方里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同学录对他唯一的纪念意义,也就不必存在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不屑一顾。他自视甚高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并不知道,多年后他们仍在一个平方呼吸,但他对他哥的了解,就只像一张浮于表面的同学录。

       喜欢的食物,油泼面。人生的理想,人民警察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曾叫他不以为然的,都将成为他仅存的救命稻草。

 

       [4]

       兄弟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分开,是在一九九五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要去北京念大学,买的九月中旬的火车票。关宏宇更早一些,月初就背着行囊当兵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,还托人带回过一次东西。关宏宇部队管得严,只打过两次,每次两分钟,但他写过几封信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之间没有联系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日,周一。北京的夜晚很冷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在水房刷牙,周遭闹哄哄乱成一片,吹口哨的,耍贫嘴的,拿着脸盆敲锣打鼓唱歌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漱过口,刚要洗脸,却从这片闹声里隐约听得楼下有谁扯着嗓子喊他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关宏峰。

       再仔细听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接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时间已经过二十二点了,家里是不会这时候来电话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意识到什么,毛巾一扔就往楼下疯跑。

 

       固定电话旁还排着队,大伙儿一致望着楼梯口,等待这位关宏峰的出现。有几个认得他的,便打起赌来,赌是不是女同学打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赌注还没讲定,当事人就风似的刮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拿起电话,也来不及和队伍里的同学打招呼,也不过问对方姓甚名谁,气喘吁吁就是一句:“宏宇,生日快乐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面笑起来:“哥,生日快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们部队的规矩,新兵三个月,每月一次电话。关宏宇这个月的电话机会其实已经用掉了,他担心今天训练来不及打,昨儿就给他哥来了电话。孰料宿管喊了半晌没找着人,最后还是室友路过接了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找关宏峰?他一早就去图书馆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气得发愁,图什么书馆,你是忘了你还有个当兵的弟弟吗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今天这通电话,是他跟战友用一个月内务换来的。依旧两分钟。其中三十秒用来喊人,十五秒他哥下楼,剩下还有七十五秒的时间,留给将近三个月没说过话的哥俩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相互说了生日快乐,又问了确切的邮寄地址,时间就用的差不多了。但关宏峰放心了,他知道宏宇给家里去过至少两次电话了,因为宏宇拿到了自己学校的电话。关宏宇也明白了,他哥必定向家里问过他的情况,知道这两分钟的时限,所以讲话争分夺秒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是他们的心照不宣,用不着占时间挑明。

       兄弟俩只是问过地址,然后用最后几秒做了个匆忙的收尾。

       “挂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再见距离他们太远,于是谁也没有说再见。

 

       [5]

       生命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说话向来准确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很早就知道这点,但没料到生死事上竟也这样准。

       他走过林立的墓碑,想,我哥说得不错,我还真是想得美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的警察生涯几经坎坷,但他站到了最后。退休的时候,过往的枪林弹雨没使他的身体受什么大摧残,那些算计他的险恶用心也都成了他的赫赫战功。

       就这么无病无痛活到了八十几,终究还是住了一回院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病得凶猛。医生告诉关宏宇,情况大概不好了。也不知是上了年纪耳背还是怎么,关宏宇拉着医生问了三遍,才勉强听清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哥这一辈子都是敛着的,连死亡也是。隔壁病床的老太太咽气前握着儿子的手,且说了半小时呢。他哥连眼睛也没睁,到最后,也只有睫毛颤了颤,就算是与世界告别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去碰他哥的手,怕触到那残余的温热,更怕连这点余温都已经散透了。于是就只是坐在病床边,在心里埋怨他哥,话也不留几句,就这么动动睫毛,也不怕他老花眼看不清。

       也不敢把话说出口。一说话,眼泪就下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也是八十好几的人了,当着这么多人,多不体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到底是老了,从墓园入口到他哥的墓碑,短短几百米的路,他拄着拐,走了近二十分钟。

       到地儿了,他放下手中那枝海棠。海棠还是他哥种的——退休之后,关大队长也不可免俗地开始莳花弄草了。这海棠也争气,在他来的前一天开了花。

       而后他从包里掏出一瓶格兰菲迪,再取出一个玻璃杯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不爱喝酒。

       想到这点,就好像看见他哥那不待见的表情了,关宏宇忍不住乐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事儿哥,”他拍拍墓碑,算是安抚,“我自个儿喝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饮一口酒,不话过往,不谈感受,倒像闲扯淡似的,聊起自己的买酒经历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按说世纪也过半了,这小年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哥你知道吗,我刚才随便进了家酒吧买酒,那小破孩跟我说的什么,他说‘大爷您是不是来错地儿了,这酒可不便宜’,嘿,这不是瞧不起老年人嘛!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本来想买瓶18年的,被这孙子气得……直接一拍桌子买了21年的,”关宏宇说着说着,自己就笑了起来,“别说,现在想想还真挺心疼钱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哥你也喝一口呗,可贵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就这么家长里短地闲话着,饮过三杯,就不能继续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身体可没他哥好,脂肪肝等着他呢。

       将要走的时候,关宏宇拄着拐杖,在墓碑前站立许久。像是结束了一份自知的心理斗争,他终于还是走上前,抚着墓碑,悄悄地说:“哥你知道吗,双胞胎真有心灵感应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旁人只见他睫毛颤一下,他却失去了生命的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过着两处人生,途中或有交集,但大体看来,始终在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   却偏偏在彻底离别的时候,用刻在血缘里的关系提醒了他,他们连命都绑在一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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