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面世界

[白夜追凶/双关]偏差

*关宏宇x关宏峰

*甜的


       [1]

       烟这种东西,有什么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这样想着,往小卖部的玻璃隔板上放了一张五块。

       老板已经应过他一声了,只是眼睛还黏在方寸的黑白电视上。关宏峰也不催,只站着等。大概有十多秒的光景,老板终于腾出手,从玻璃柜里轻车熟路地摸出一包烟,然后才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位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眼,倒是让他有些诧异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哟,给你弟买?”

       这着实是一句古怪的问话——对于一位未成年而言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关宏峰只是接过烟,摇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给自己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九十年代的夏季,供电还很不稳。

       晚上七八点的光景,楼道里亮了盏二十瓦的灯,照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动静。常驻的流浪狗缩在车库前的窄道旁,贪图那丁点儿水泥地的阴凉。

       而后啪地一声,灯突然灭了。流浪狗抬起头,整栋楼陷入了短暂的沉寂。

       住在顶楼的小伙子简短有力地骂了俩字脏的,声音透过木门,铿锵贯彻了整栋楼。

       底楼的狗抖抖耳朵,嗷地叫了一声,算是与他遥相辉映。

       再然后,终于零零落落地响起了些开门声。住户们被黑暗敲昏,又被声音惊醒似的,拖沓地走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跳闸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几句应景的寒暄过后,大伙儿心平气和地下了楼,也不再说停电的事儿,摇着蒲扇,指南道北地闲聊起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独坐在黑暗里,听开门关门的动静响了数十次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的房门没有响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有近乎一周的时间没正式见过他哥了。

       大概半年前,在高三的后半学期即将开学时,父亲和他做了一次长谈,问他将来怎么打算。他心里早有想法,面上却硬生生装出七分茫然,胡说八道好一会儿,才把那辗转多时的念头藏在话尾,作一句轻飘飘的搪塞。

       “啊?我真不知道啊……实在不行就当兵去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当兵。这念头始于上个暑假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上映了一部电影,重庆森林。关家爸妈带着俩儿子,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去电影院。其实关宏宇比较想看变相怪杰,但电影是母亲选的,票钱是父亲掏的,而父亲是听母亲的。唯一可以争取的关宏峰同学则觉得哪部都兴趣不大,于是他只得做罢。

       他半睡半醒地看完,回家路上还没彻底醒神,旁观爸妈各执一词地夸奖林青霞和金城武。然后就听见他哥说,我以后也想当警察。

       电影院离家不远,散步就能回去。他们距小区门口还有百来米,路旁挂下高高低低的柳枝,走几步就会撞上一团蚊子。再往前有位买冰棍的大婶,正敲着木箱子吆喝:“冰棍败火,三分一根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这样一个寻常的夏夜里,他哥头一回坦诚了自己的人生理想。他说得那样平淡无奇,像说一件已经认定数年的事,随意而笃定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突然就清醒了,南风吹过他裸露的臂膊。

       夏天的风也会这么凉吗,他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几个月后的冬末,面对父亲的问话,他以敷衍的方式袒露了当兵的念头。他不愿流露太多情绪,怕自己费尽心思的追逐被间接觉察后,只落得一个看不上眼的结局。

       万幸父亲竟重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当然,万幸中的不幸,父亲给他找了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头儿补习文化课。

       “当兵的确是条路子,要是能考上军校就更好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小关,来,跟我说说,你怎么想的要去当兵呢?”

       小老头儿不仅絮叨,还长了双毒辣的眼。补课的第三回,就撑着半秃的脑袋,状似随意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在草稿本上写完最后一行答题步骤,才抬起头来,避重就轻道:“总归是个正经出路呗,不能一辈子当混子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曹老一哂,看透了小孩儿用吊儿郎当牢牢捂着的心思:“你小子,要是只求混个出路,你爸按着你来我这儿补课,你能不逃?要是正儿八经为国效力,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既不敢大张旗鼓地声张自己的志愿,又怕太漫不经心就引不起旁人注意。

       曹老了然地摸摸下巴,往前倒二三十年,关图安还是他学生那会儿,是一帮浑小子里最木讷那一个,他这小儿子倒是给他争脸。

       他格外八卦地试探:“是不是……看上哪个警花了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被老头儿清奇的思路惊得手一抖,原先转在指间的钢笔落到桌面,咕噜噜地滚到了曹老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他撑着面上的平静,跟这八卦老头打太极:“我倒是想找个警花呢,要不您帮我物色一个?”

       曹老看他一会儿,又把盯着关宏宇的眼睛挪到钢笔上,这是一支有些牌子的钢笔:“书念得不怎么样,笔倒是尽拣好的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心里紧张得很,连忙一伸手,把钢笔捞回来,顺便帮曹老把滑到鼻尖的厚底儿眼镜给推了回去:“这可怪不到我头上,我爸给的生日礼物。”

       八卦老头看他攥着钢笔那样,笑眯眯杀了个回马枪:“究竟喜欢谁?我又不告诉你爸,怕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握着钢笔,那笔在他指间转过一遭,又在桌上滚过一遭,凉得很不均匀:“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完这话,好像要保证曹老信服似的,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怕什么,我不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曹老戏耍够了小孩,这才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,看了眼卷子的错处:“得,我们来看一下这道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在心里缓慢地舒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手中的钢笔已经完整地焐热了。这是去年父亲买给哥俩的生日礼物,洋牌子,还专门找人刻了字,他哥是F,他是Y,两个英文字母小小的,分别刻在两支钢笔的笔帽正中。然而关宏峰这人用惯了廉价水笔,便把钢笔长久搁置在书房的笔筒里,极其偶尔才用到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的拇指落在焐热的笔帽上,他细微地摩挲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横,横,竖。一个显而易见的F。

       他跟曹老打了半天太极,最后一句却是诚心诚意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怕,只怕吓着这八卦老头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楼道里隔着门与墙的走动持续了一两分钟,又静下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靠着椅背,听见母亲开了木门,又开了铁门,隔着客厅对他喊:“宏宇,妈妈下去看看,不拿钥匙了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母亲的脚步声隐没在远处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倏然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他独自徘徊在客厅,拿起水杯,觉得不妥,又从茶几拣了串葡萄,还是不妥。最终翻出半截歪曲的蜡烛,攥在手里,像攥着一枚理直气壮的通行证。

       已经到最后的冲刺阶段了。曹老虽然一早看透他的秉性,却还是本着受人之托的职责,听说学校开始自主复习了,便叫他天天来补课。

       连轴去了一周,算上之前的周末,九天。关宏峰仍去学校复习的,按说作息也很规律,但关宏宇的掐指一算总有偏差,最终只在九天里同他哥打过三回勉强的照面,开口说话的,只有一回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夜晚,他从老头儿家回来,进门就见正在客厅倒水的关宏峰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怎么,分明他是才回家的那一个,却开口道:“回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他哥也不觉得古怪,抿了一口水,应道:“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手里的蜡烛闲置太久,蒙了一层灰。关宏宇下意识用手去擦,他手心有汗,那些灰便自觉地附到他的掌心,成了一握的干涩。

       黑暗像是会放大安静的,关宏宇听见自己滞缓的呼吸,他的手指敲在他哥房门上,像不小心的意外触碰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”他说,“你要蜡烛吗?”

       问话散在窄小的客厅里,像掉进了混沌的暗处,盼不到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但关宏宇不愿死心,又敲了敲门:“哥?”

       这次用了些力道,房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。竟没关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意识到什么,伸手推开门——

       空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[2]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用了两根火柴,才点燃手上的烟。

       两根燃过的火柴梗并排放在水泥护栏上,他徐徐吐尽第一口烟,白色的烟雾短暂地经过它们,很快散在夜色里。

       抽烟的感受与预期不同。到第三口,关宏峰才终于找到一个还算准确的说法。

       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头一回抽烟,没有什么陌生或稀奇,而是一种久违的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这不奇怪,宏宇身上常有这样的气息,而他们又有阵子没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靠着护栏往下望,他家居民楼的楼顶视角不错,从他的角度能望到周边五栋居民楼连同一个小转角,楼底不知怎么聚了一堆街坊,正三五一群地簇在转角说话。那声音远远地传到楼顶,听不清内容,只剩大致一种喧闹印象。

       再看,转角的路灯没有亮。

       哦,停电了,他想。

       他记得上一次较为长久地见到宏宇,同样也是这样的角度,不过却是学校的楼顶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七天前,周一,学校终于开始停课自习。他原先去了自习室,孰料吃过午饭,突然来了波喝酒打牌的公子哥儿,他不愿在他们身上费时间,干脆拿着书去了楼顶。

       教学楼的楼顶是常年锁着的,为了避免频发的跳楼事件。但没关系,他会撬。初中那会儿宏宇拉着他看了好多警匪片,还总想着付诸实践,拿自家的链条车锁练撬锁,最后练是练成了,却忘了锁回去,导致家里那辆大二八当晚就被偷走,他和宏宇挨了父亲好一顿训,最终罚了一人一半压岁钱。

       说起来撬锁和警匪能有什么关系呢,他不清楚,但看宏宇兴高采烈的模样,就不由自主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大本事。于是他非但和宏宇一起撬了,还记到了现在。

 

       学校的楼顶望下来,是一片空阔的广场,广场旁立着三块连绵的布告栏,中间那块张贴着高三模拟考前百的排名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一般不会刻意留神这些,只是当他顺势一望,却在布告栏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 宏宇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的这几天,宏宇理应整天都在曹老家补课的,不知怎么会来学校,还正儿八经地站在中间的布告栏前,注视良久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清楚他在看自己的成绩。这个认知让他有种自知的羞赧,他知道宏宇不会抬头,但还是离开护栏,停止了窥探般的俯视。

 

       烟灰落下一截,落在水泥护栏上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拾起一根火柴梗,企图把烟灰捎到一处。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,那些原本还算完整的灰白片状物一碰就散成了末儿。

       他屏息凝神地试着挽救,再无计可施地深呼吸。一呼吸就又出岔子了,原本只停在口腔的烟突然过了肺,他被刺得猛咳起来,在肺部的锐利刺痛中咳出了眼泪,方才得知刚才自以为的“抽烟”都是表象。而这场止不住的咳嗽还没结束,指间又倏然一痛——烟烫手了。

       十足的狼狈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想起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抽烟,是在初一。这小东西不知哪来的能耐,刚开学没几天就笼络了一帮“铁哥们”,放学后一群人勾肩搭背地从他身边路过,有人说关宏宇,你哥嘿。他的弟弟就从那勾肩搭背中勉强地腾出一只手,朝他匆匆挥了挥。

       他那时闻到一阵极淡的烟味,但回头也只看到少年落下的手臂和仓促远去的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几天后的周末,他从书店回家,在离家两条街的马路对面遇到宏宇。隔了一道红绿灯,他要过去,宏宇要过来,然而片刻的对视后,宏宇当机立断地转身离开了,关宏峰喊他,他也不理。等到绿灯再过去,早就溜得没影了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关宏峰突然想起前几天放学的情形,心道,宏宇肯定抽烟了。

       那天晚上他把宏宇拎到自己房间里大骂,还盯着他写了检讨书,却仍替他瞒着爸妈。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,但他却时常梦到隔着马路对望的场景。

       结局都是一致的。无论怎样喊,宏宇都会不假思索地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后来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他已经喊不出声了,而宏宇离开前望他的一眼,也从闪躲成了嘲讽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有时觉得宏宇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   毕竟他在意识到他时,就无可回避地意识到了他们。而自从意识到之后,种种看似隐晦的过界和看似隐忍的克制都变得昭然若揭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,果真是双生的兄弟,第一反应都是给自己戴镣铐。然后宏宇戴着镣铐自我挣扎,而他戴着镣铐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   他对自己向来采取近乎漠然的决断,但眼看宏宇自以为隐蔽地陷于矛盾总是不忍,于是无动于衷就成了他为他们保留的最大余地。但这样的现状也不会长久了,他很早就想好,等上了大学,就彻底避开宏宇。

       两个作茧自缚的人,挨在一处又有什么用呢?他近乎自虐地想,还不如一刀割裂来得痛快。

       而后的岁月里,他关宏峰或者抽烟,或者饮酒,都是他的私事。

       身后有蟋蟀鸣叫。

       居民楼的楼顶种着果蔬,爬了几架子豇豆丝瓜之间,总钻着些应季的小虫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拍散了一身烟味,把灭了的烟蒂连同两根火柴梗笼在手心。那种熟悉的若有还无的气息残存在自己嘴里,像含着一口赤裸的秘密。

       蟋蟀又叫了两声,他转过身,下楼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站在门口停顿几秒,还是进了他哥的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这房间他并不陌生。托寒暑假的福,有一半饭点是母亲对他,“宏宇,叫你哥出来吃饭”,当然,剩下一半则是“宏峰,你弟又跑哪儿去啦”。但是此刻,在无灯的夜晚独处其中,竟让他无由心慌。

       他把蜡烛放在他哥桌上,才想起没把火柴一起带来,就又回自己的房间去找。他的火柴盒一向规律地放在桌角,这会儿却怎么也找不见,客厅也是有火柴的,但他不愿拿那盒。费了一番工夫,只好又空着手回到了哥哥的房间,束手束脚地僵立在原地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明白自己还回来做什么,又在束手束脚些什么,这种难以掌控的拘束感令他烦躁,于是他迫使自己在他哥的木头椅子上坐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有什么呢,他想,一把普通的椅子。

       这套桌椅跟他房间里的一样,搬家前就去家具城买的,打九折,还送了个小马扎,到现在还摆在客厅里。他其实喜欢另一套原木的,但实在是太贵,也不搞活动,关宏峰这人又没意思透顶,到地儿就指着打折那套说挺好的挺好的,搞得他也就没好意思说。这人还趁爸妈去付钱的时候挤兑他,问你其实喜欢那套吧?他以为他哥也是,忙不迭点点头,还睁大了眼望他,孰料他哥慢条斯理地笑起来:“可我还是喜欢这套。”

       唉,他气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把下巴搁在桌子上,随呼吸在桌面形成一片湿润的雾。

       他后来又单独看过一次重庆森林。

       再看还是觉得很没意思,又买了百变狸猫的票,坐在一堆孩子间看完了动画,出来才想起上次没看成的变相怪杰,就又往回走,掏干净兜里所有纸币钢镚,刚巧凑上这第三张电影票。

       三场电影看完,天色已经擦黑了,他把手插在空空的兜里,晃悠着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当晚却又不可抑制地反复梦见重庆森林的场景,但所有情节与对话都模糊了,只剩主角似的一人在画面中心随意走动。他不敢细看,他知道那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,穿着警服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欲念不知所起,愈演愈烈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蛰伏在潮湿闷热的黑暗中,他抹去了桌面的雾气,又抹了把脖颈腻着的汗。

       还有四天就要高考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[3]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回到家的时候一阵心慌。

       屋里没有开灯,只有电视屏幕聊胜无于地映出一圈逼仄的光。

       他关上门,摸索着去开灯,在碰到开关时,宏宇的声音从客厅传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心随着这一个字安定了些,不知怎么,就没有按下开关,而是借着电视微弱的光往里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屏幕上在放一部很老的片子,静音。关宏峰瞥了眼,只觉得主角有些面熟,但想不起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宏宇靠坐在沙发上,问他:“一起看?”

       他在弟弟身边坐下:“这什么片儿?”

       宏宇没有立刻回答,他等了会儿,觉得有些奇怪,忍不住回头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弟弟盯着屏幕,终于缓慢地开了口:“重庆森林,你不记得了?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哥总晾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一直这样认为。他仗着兄弟的身份肆意妄为,或者顾及自己的晦暗心思退避三舍,在他哥这里都惊不起什么大波澜。于是他一方面觉得庆幸,一方面又觉得不甘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关宏峰去大学,他才意识到从前种种他以为的“晾着”是何等主动而纵容的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好像彻底离开他了。虽说假期会见面,甚至住在同一屋檐下,但有些牵连似乎从他哥踏上念大学的火车那一刻起,就被完整地肢解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不通,浑浑噩噩好几年,才在日复一日的混沌中隐约明白,从前只有他一人的假意回避,而保持距离这件事,两人一起做,效率高得惊人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拿过遥控板,把音量一点点调高,再一言不发地看了近十分钟,依旧没想起这部电影,只觉得他弟的选片口味跟他十分的南辕北辙。于是他站起来,打开客厅的灯:“你看吧,我洗澡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豁然大亮的客厅里,关宏宇按灭了电视。

       持续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了,关宏峰不由得回过头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就看见茶几正中,放着方才隐没在黑暗中的一个小而方的火柴盒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弟弟抬起头,在一片寂静中问他:“忘了电影,那你还记得这个吗?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那个首次抽烟的夏夜,关宏峰从楼顶下来,供电还没恢复,好在楼道从窗口照进大片月光,倒也看得清路。

       烟过肺留下的痛感还剩了一些,他想,他大概永远不会待见抽烟这事儿了。即便他今天抽了,往后也还会抽。

       这么想着,就到自家门口了,家门大开着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到玄关有宏宇的鞋,就意识到弟弟今天提前回来了,他没换鞋,仔细地绕过一地的拖鞋和茶几旁的小马扎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屏息凝神,但他庆幸自己这样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见宏宇的背影,在自己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放在衣兜的手细微地动了动。他的衣兜两边都有东西,左边是烟盒,右边是火柴盒。火柴盒还是去宏宇屋里拿的,关宏峰知道客厅也有,但他还是拿了宏宇的。

       原想着借用一两根火柴,再给原模原样地放回去,这会儿却变了主意。

       他悄无声息地调头走,退到大开的家门前,碰响了那扇铁门。

       再往里走时,他的弟弟站在客厅,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废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停电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盒火柴留在他的衣兜,成了一盒擅自扣留的念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盯着他哥,用极其露骨的眼神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愿错失此刻关宏峰脸上任何细微的波动,从这层意义来讲,他甚至要感谢他哥刚才开了灯。

       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觉得不如去爱流浪狗。

       家里的居民楼底下长期盘踞着一只流浪狗,关宏宇爱在放学买点儿用料不明的路边炸串,盖去原本的一身烟味,碰到这位狗朋友了,就分享几串。发展到后来,这狗闻见他身上的烟味,就会主动凑过来讨那一口肉吃。

       他蹲在狭窄的过道,想,可惜他哥不稀罕他的一口肉,只会在闻着烟味时皱一皱眉头。又想,这不是拿他哥跟狗比吗,也太损了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径自笑起来,低低的笑声回荡在过道。

       狗会抬头看他一眼,关宏宇试图和它面面相觑,可狗懒得搭理他,狗继续埋头吃肉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昨天深夜,关宏宇偷溜出门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队里刚破了一起连环命案,他哥连轴用了几天脑子,累得到家就睡了。关宏宇就着床头台灯的光,在屋里走了五个来回,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。

       这份偷来的喘息机会让他极度兴奋,他只能艰难地绷着一张脸,学他哥的模样四处游走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买烟。

       初次付诸实践的模仿耗费了他太多心力,以至于当他终于来到小区的小卖部时,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猜他哥会买什么牌子的烟,关宏峰不抽烟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站在柜台前,琢磨着改口买一盒什么口味方便面,然而老板娘先开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关队长,难得啊,很久没来买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因为这句话,接下来一切行为都变得顺理成章。关宏宇掏钱,接过了老板娘递来的烟,接过了找零的钱。

       他捏着烟,面不改色地走了近百米,才终于在一盏路灯旁站定了,仔细打量手里的烟。

       手在抖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一个他很久不抽的牌子,太久了,去部队之后就没再抽过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灯下站了近二十分钟,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火机,才由着惯性的引导往家里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依旧睡得很熟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太仔细地看他哥的脸,就轻手轻脚地在家里寻找,他知道必然会有一样关键的佐证,然而到后半夜也没找见,于是他只得先睡了。一觉睡到下午,又开始找,终于在傍晚发现了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陈旧的火柴盒,与他相隔近乎两轮生肖的年月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最终补课的头一天,关宏宇把曹老气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没拿物理书,又忘带练习卷,满书包的丢三落四,只有人是囫囵个儿的。

       老头的火只压到中午,他拍着桌子怒吼,你给我去把东西都拿齐了!不然甭想吃晚饭!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面上痛定思痛,心里乐得去学校跑一圈透气,赶紧点着头撤了。

       经过学校的广场,却忍不住停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的名字写在榜单的第二个,他知道。其他科的明显优势并没有挽回他哥在语文这一科的明显劣势,刚出排名的那几天,他几乎每次路过这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他哥。鲜少有这样空无一人的时刻,让他可以毫不掩饰地站定了正视。

       看了会儿,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,心里一紧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,最惨的情况,是他哥。

       回过头,第二惨,是教导主任。

       “宏峰啊,最近有在坚持练作文吧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意识到教导主任认错了人,大喜过望,连忙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教导主任欣慰地点点头,继续往教学楼去了。没走几步,却又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对了,你弟的事儿我帮你问过了,这个当兵具体划分到哪个区是到时候随机的,不过咱们这儿的几个区条件都挺好,你不用担心这个,还是把心思放在作文上,抓紧最后关头再往上提一提,知道吗?”

       彼时关宏宇披着他哥的壳儿,几乎应激反应一般回答:“知道了,谢谢老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心跳如鼓,只隆隆响在自己耳中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不会稀罕,无论半截蜡烛,一口肉,几句零星的话语,或是他的追逐。他无数次这样认定,迫使自己忽略偶尔窥见的痕迹,打消作祟的侥幸,几乎将它认定成了一个真理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作揣摩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真理打破了,被承载真理的那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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