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面世界

[伪装者/楼诚]不宣 伍

       [5]

       抛开民国九年往前的青葱岁月,放眼过去将来,这阵子约摸是明楼最清闲的时光了。坐落巴黎,钻研学术,任职讲师,身边还有个正念高中的阿诚相伴,不至于孤单,可谓圆满。

       然则万里之外,国事迫切,以致微观的日子愈安稳,便愈急于寻求正道,匡救大局。


       巴比松镇地方不大,拜卢梭米勒等大家百年前所赐,却很有些名气。会议地点是不便明说的,明楼下了车,也不急,先来到街角那不起眼的杂货铺买了副扑克,老板找零时滚落三个法郎,他拾了两个,一正一反摆到台板上,老板捡起剩下那个,将拢共三枚硬币按正、反、正的顺序推给他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这便是对上暗号了。明楼与老板并没有多余言语,两人对视一眼,连点头握手都省略,径直往店铺里面去了,穿过后门,七绕八拐地来到一幢旧宅。

       老板将他引到院外,便不再上前了。明楼独自走过草木葱茏的院落,推开双开的桐木门,觥筹交错和人声鼎沸刹那涌出。

       待明楼穿过前廊,现身客厅,已有眼尖的旧识上前相迎了。他与友人握过手,目光似是无意地落在大厅另一端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无意的目光,偏又停顿了几秒,惹得那端举杯谈笑的年轻人不由侧首回望。

       室内暖气很足,年轻人的西服外套早已脱下了,衬衫袖子被不成体统地捋起一截,好歹马甲妥帖修身,衬得整个人还算玉树临风。

       年轻人望过来的时候,面上还带着笑意。这样的场合,他竟是游刃有余的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很轻地闭了闭眼,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把衣服借出时,还暗忖,也该给这小子做套正式些的西服了。

       阿诚。


       乙丑年的那次惨案,他隔着汹涌人潮望见自己弟弟,那么小的孩子,步履匆匆地赶着路,单薄的身影被车水马龙一挡,就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听到呼喊,再循声找到自己,他霎时流露出惊惶未定,眼眶欲哭似的红了,却终是抑住情绪。心头千言万语,他只字不提,只道,“大哥,我看天色像要落雨,便让司机来接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日晴空万里,明楼不忍揭穿这蹩脚的谎话,他拭去阿诚额上的冷汗,又牵过他冰凉的手,温声安抚,“是大哥不好,我们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身后喧哗渐隐,满地狼藉。回想爱民弄的那幕,恍如咫尺之距的惊梦。

       回去一路,司机开得很稳,阿诚到底还是小孩,耗费太多心神,此时身子一歪,靠在他怀里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这个下午太惨痛,太漫长。明楼轻轻抚过阿诚的头发,想,不知伤亡情况如何。又想,那么多同学被拘,明日游行集会是一定的,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人脉……

       只是他再没机会见一见那位半路相助的徐仁炎先生了。


       方才大家都已撤离,明楼护在队末,才转过巷角,忽然听到身后哒地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是加了消音器的枪声。

       他贴着墙警惕回望,愕然发现远处蔓延开一滩刺目的鲜血,徐先生已倒在血泊中了。他头部中弹,双目不瞑,但面色如常,无惊无惧,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。

       情势所迫,明楼来不及仔细探查,只能先避开追兵做疏散工作。待局势稍缓,他再回到弄堂,那里已经连尸体带血迹,都不见了。


       徐仁炎的死,他那时心疑是黄毛洋人的造反,但之后不论如何追查,都石沉大海,便揣测事情大概没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真正弄清楚,又是两年后的一次偶然了。彼时他已加入国民党,一次行动时,竟意外在档案室翻到了徐仁炎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没有声张,暗中好一番打探,才大致挖掘出当年被掩埋的真相。

       但凡上位者,难免有些不干净的交易,多数都“无伤大雅”,但也有一些实在见不得光的,一旦抖搂出来,足以致命。

       就有这么一件不太好的交易,不知怎地,证据走漏到了徐仁炎耳中,于是便被草草灭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来龙去脉似乎都整理顺当了,但仔细想来,捕房巡长被国民党暗杀了,哪有闷不做声的呢?


       再查,才叫人愈发心寒。却原来徐先生也是国民党人士,只是出于任务需要,顶了个伪造的身份,在捕房任职。

       那位大人物自觉露了尾巴,火急火燎得很,先假他人之手,向捕房揭穿了徐仁炎的身份,又借着五卅惨案趁乱布局,造成两头相迫的局势,企图叫徐仁炎自乱阵脚。然而这局布得匆忙潦草,漏洞层出,稍有头脑的人必能一眼看穿。当日,若徐仁炎不站出来,便不会这样轻易地死在同僚枪口下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非得站出来,他非得让自己落得个死不足惜的下场。

       因为要救那群愣头愣脑的学生。


       明楼将这事长久而沉默地记在心里,从未同旁人讲过。

       同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,他被清党。其后加入狂飙社,写了一年文章,结识一群挚友。再接着,就带明诚前往法国留学了。

       阿诚喜欢诗与绘画,又很有天赋。在明楼看来,他的弟弟若能心无旁骛,纯粹地徜徉在艺术与美学之中,便再好不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前几日凶梦,梦的正是那十七岁的少年孤身涉政,偏又不设城府,最终陷入与徐先生一样的境地,待明楼察觉赶去,已经迟了。他只能眼看阿诚顶着汉奸走狗的骂名离世,无人知晓他的真名与故乡——明楼其实是知道的,但他不能说。

       此刻,他看着客厅那端骤然慌神的少年,一时难辨梦境与现实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束手无策片刻,觉得逃跑也晚了,干脆坦荡行事,又拿了杯酒走向大哥,主动打招呼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旧友是没见过明家二弟的,看到明诚过来,还十分高兴地引见,“明楼,这位小友是你本家,而且也是申城来的,真是缘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楼直视阿诚双眼,接过他递来的酒,一碰杯,细品一口,这才笑道,“缘这个字,古籍赘述太多,我原本不信。今日见到明先生,才终于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诚本来就被盯得紧张,闻言更是大窘,低声叫道,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旁的旧友愣了下,回过神来,便更高兴了,“我说这位小友年龄不大,却很有见地,原来是你弟弟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楼一笑,“惯得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说得无奈,笑里却无意识地带了几分骄傲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在一旁乖巧地眼观鼻鼻观心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瞥了眼快要站成木桩的阿诚,顿觉心烦得很,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夸一句,“你倒是出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明诚这回连大哥也不敢再叫,低着脑袋,别无他法,只得闷头喝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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