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白夜追凶/双关]南辕北辙
*关宏宇x关宏峰
*甜的
[1]
关宏峰消失了。
不,准确地说,关宏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。
九五年的末尾,十八岁的关宏宇在南京部队迎来这年冬天的首次落雪。夜已经深了,他坐在寝室书桌前,桌上两张信纸一支笔,没有点灯。
他首次承认了这一事实,或者说,首次敢于承认这一事实。
近一季的时间,关宏峰从未与他采取过直接的联系,像是独立于他关宏宇的,他听爸妈说宏峰常给家里打电话,看高中女同学在来信里旁敲侧击他哥的消息,所有人都能跟他聊到关宏峰,所有人都认可他们的密不可分。
“岂止密不可分,双生子啊,”下铺的大黄乍一听闻关宏宇有兄弟,就对大伙儿这样说,“哎你们别不信,宇哥在城南打个屁他哥在城北都能闻到。”
彼时关宏宇听得直乐:“你可别说话了吧,一熏熏俩,真成。”
他们哪够得上密不可分呢。
部队里的规矩,每月一次电话,每次两分钟。他头一回给家里打,过于心虚,没敢主动提关宏峰这人,直到父亲说你哥上周坐火车上学去了,也不敢太热络地回应,只拿腔捏调地敷衍几声。第二回得知关宏峰已经跟家里联系过了,他找了三次话头,终于在末尾的三十秒,自认为自然地问了句他哥电话是多少,然而母亲告诉他宏峰是跑到校外电话亭打的,于是也就不了了之。第三回,他拐弯抹角地问了地址,又听爸妈说他哥往家里寄了东西。他觉得很好,又有些难过。
他不求他哥能给他寄东西。但这连绵三月的时间里,他哥在火车上,在电话亭,在邮政局,会有某个刹那想到他吗,他能求到这一秒吗。
他也不想把自己看得这样轻。
但他心里隐约地意识到了,关宏峰在做一件事。
他把他刻意地放在秤上,随手摆上几个零星的砝码,然后在他眼前一笔一划写下刻度。
关宏宇知道他哥想说什么。
“很轻。”
用一种疏离的姿态,强调他的位置。
他觉得他哥可能知道了。
知道了一点儿,不多。
他听过很多传闻,说双生子有感应,他想这感应顶多也就不痛不痒那么一点儿,他哥哪能洞若观火,那么矜贵的一个人,要是真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,估计会恨不得杀了他。
想到这,他竟饶有兴致。
他意识到他时常处于极端的矛盾中,一面唾弃兄友弟恭一面向往惺惺作态,一面惶惶不可终日一面期待原形毕露。
所以他庆幸这块心病只落在他身上。
是。所有欲念和渴求都与他们有关。
但参与的,一个他就够了。
他在私欲里把他哥拉下神坛,却在现实中又完整地择了出去。
关宏峰这个人,就该是干净纯粹的。
关宏宇认定这点,从很久以前。
[2]
说来好笑,关宏宇从前不打架。
别家的双生子争老大的地位能闹八百年,他却颠颠儿地跟在关宏峰后头,心甘情愿地叠着声喊:“哥哥,哥哥。”
八十年代初,幼儿园结束的那年,也是冬天,两个小人儿裹在冬袄里,像两团斑斓的雪球。关宏宇记得他哥走得比他快一些,细小的雪粒落在绒线帽上,像是要从那细密的针织缝隙里钻进去了。他想伸手帮他哥拍一拍,手还没抬起,关宏峰就回过了头。
“宏宇,你要答应我一件事,”他哥说话的时候,面前笼了一团雾气,“以后不许打架了。”
关宏宇盯着那团雾气出现又消散。
今天隔壁大白鹅班的涛涛笑话他,说他头上戴的绒线帽是女孩儿的款式,他其实也觉得这帽子有些文气,妈妈刚买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喜欢,但他哥不讲究,又怕冷,就总是戴着。他就跟着他哥,也总是戴着。戴久了,竟也喜欢起来。今天涛涛来说几句,他无所谓的,但这人没完了,还要跑去他哥那边“趁胜追击”,他拦几下没拦住,急了,就没控制住力道,把人给摔地上了,被老师好一通批评教育。
对于他哥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事,关宏宇毫无头绪,但他当即笑眯眯地答:“好啊。”
他的头跟着点了一点,几颗雪粒从他的绒线帽上滚落,关宏峰就上前一步,帮着拍了拍他的帽子。
他记得他哥像是笑了。
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
这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关宏宇不记得了,但往后的日子里,他总听到。
宏宇,宏宇,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
他哥讲这话的时候,总是严肃端正的,一双眼落在他身上,当真不含笑。
分明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儿。
但他不觉得这是故作深沉,他觉得他哥好看极了。
他喜欢听他哥说这话,他乐意受他的管教。
直到七年后。
那是初一的下半学期,九十年代都开了头了,他终于因为关宏峰,而违背了答应关宏峰的话。
彼时有个声名狼藉的公子哥,看不惯年级第一关宏峰的好学生做派,就总是明里暗里地找茬。关宏峰倒不在意这些,权当没看见,只觉得这人可笑,花时间在这人身上,不值当。
但那些凭空捏造的闲话,兜兜转转,很快就传到关宏宇耳朵里了。
那年关宏宇十三岁,拜了一堆袖管抹鼻涕的兄弟,自认为是津港一条龙,成天横着走,却又极其自觉地用他哥给的框架拘着自己。
听说这事的当天,他径自把那位公子哥给约了出来。公子哥眼神不大好,见他就道:“哟,关宏峰,总算不躲我了?”
于是他也顺水推舟地笑了:“关宏峰?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。”
关宏宇本来不想打架。
自从他答应他哥,整个小学期间,整整六年,他连跟兄弟掰手腕都是悠着劲儿的。对他而言,听他哥的话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。他从未想过违背,不是不敢或不愿,是打从心底认定世界上不存在这一种可能。
但这位公子哥的嘴,着实太欠了一点。
当着关宏峰亲弟弟的面,他把话说得越发难听,看人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,就更肆无忌惮起来,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外冒。
那些关宏峰认为无关紧要的,不值一提的,轮到关宏宇来听,他一个字也忍不了。
那天回家他比平时迟了半个钟。
吃过饭,兄弟俩一如既往地去书房写作业。关宏峰的作业在学校已经写完了,就拿出一本英语书,翻过两页,问他:“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?”
他装作不会做题,用铅笔来回挠头,若无其事道:“没什么,就路上看到个斗蟋蟀的局,没留神看久了。”
这是他头一回对他哥撒谎,他心里紧张至极,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。然而他哥只是看了他一眼:“哪道题不会?我看看。”
他前所未有地憎恨起那位公子哥来。
但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。
第二天公子哥的家长直接找上学校,找的却是关宏峰。那公子哥回家哭哭啼啼告了状,因为心里那点记恨,故意说成关宏峰打的他。家长把自己鼻青脸肿的儿子在关宏峰面前拉来拽去,掰着手指细数他几大罪状,声称要“讨个公道”。
关宏宇闻讯赶去的时候,围观的人都散尽了。说是关宏峰当着全班的面,规规矩矩地道了歉,正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再教育。
于是他又赶去办公室。
跑过两层楼梯,上课铃响了。他在铃声中穿过往来的学生,继续往下跑。
到底楼,还没转弯,迎面走来一个人。
关宏峰。
他的嘴动了动,声音很轻。
“哥。”
他的哥哥,仍是严肃端正的,挺直了脊背站在转角。
然后明确地告诉他:“以后我的事,你别碰。”
好像看一出早就被剧透过的戏码。太久了,以致起初只隐约觉得熟悉,回过味来,才发现这种顺理成章是有迹可循的。
关宏宇身陷于无所不在的庞大预感中,许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,他也是这出戏的角色之一。
于是他望着他哥,道:“好。”
往回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。
“对不起。”
像一个拙劣的模仿者,只会言听计从地一味追逐。
他以前以为这样就能离他哥近一些,后来发现不是的。
接着以为这样就能对他哥好,现在发现,也不是的。
追逐关宏峰,只会让他够不着,也成不了。
他应当是关宏宇。他就该是关宏宇。
关宏宇后来又把那位公子哥拎出来,大张旗鼓地揍了一顿。
这顿打打得人尽皆知,他没等到第二天,当即就被叫去办公室了。批评完,又被勒令去公子哥的班上道歉。
彼时关宏宇穿过围观的同学,注视着那张再次鼻青脸肿的面庞,态度诚恳至极。
“真是对不住,”他说,“又把你打成这样。”
说完抬头,望见教室后门一个熟悉的人,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外,仍是严肃端正的。
隔了整间教室,他对那人笑了。
好吧,他想,这下关宏宇终于成了关宏宇。
他头一回对来自哥哥的失望甘之如饴。
[3]
关宏峰找他谈过话。
面对自家弟弟突如其来的变化,关宏峰不明就里,只推断大概是所谓的青春期作祟。
于是关宏宇就见他哥毫无征兆地来到他的房间,从逃课的弊端讲到人生的责任,他的哥哥显然很不擅长做人生导师,在将主旨突兀地拔高到活着的意义后,自觉太过离谱,主动停了下来,他轻微地皱着眉,望着自己这个疑似突然叛逆的弟弟。
“你逃的是哪几节课?我给你补补。”
停顿了十几秒后,他生硬地换了话题。
关宏宇随手拿过桌上的课本,语文,又随手翻了一页,吴均的《山中杂诗》。
他把书递过去,眼睛径直望着他哥,敷衍得很坦然。
关宏峰当然觉察了这样一目了然的敷衍,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,接过书,当真讲起这首诗来。
那是初一的暑假,天还没大热,窗外的春蝉已经叫过一回了。
关宏宇拧着身体靠坐在椅子上。他哥站在椅子后面,再往后是床,旁边还有张堆满衣服的骨牌凳,可他也不坐到床上,也不挪走衣服,就这么站着讲,身上穿的是父亲搁置多年的“的确良”衬衫,母亲前阵子整理柜子翻到,给改小了,但袖子还是长,几乎盖过了手肘。
衬衫放得太久,已经有些发黄了。
关宏宇盯着袖口那圈格外明显的黄斑,不知是不是由于衣服白得不够彻底的缘故,关宏峰露出的那截小臂显得格外干净。
袖子忽然动了。
关宏宇盯着的眼神下意识跟随,就和他哥注视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。
关宏峰看着他,抬起手,抹了下额角沁出的汗珠。
“宏宇,”他说了句极其官方的话,“不要对我有情绪。”
这话来得太唐突,以至于显得有些脱离境况的好笑了。
然而关宏宇却突然发现了事情的变化——或者说自己的变化。不再是什么追逐或不追逐,他隐约地意识到一种远超乎他心智的复杂。
房间太静了,他哥仍看着他。
不是夏天吗,怎么会没有蝉鸣呢。
他觉得口干,转身拿桌上的水杯仔细喝了一口,才终于笑道:“哥,我看你以后能当官。”
再转回来,他哥的目光已落回书本,那截小臂也回归原位。
他不敢再看。
那年他十三岁,是所有人眼里的孩子。
[4]
雪在零点一刻的时候停了一会儿。
寝室的书桌正对着窗户,关宏宇眼看着巡逻的士兵走过,雪停止又再次落下,面前的信纸仍空着一张。
写完的那张格外正派,他在信里冠冕堂皇地劝他哥多与他人接触,尽快谈恋爱,甚至还提前送上自己的祝福。
但可笑的是,这不是虚伪,他字字真诚。
他在极端的矛盾中自处太久,总觉得自己快失衡了,那些臆想来得明目张胆,催着他做些失控而出格的事。
他真的怕。
所以他只好寄希望于他的哥哥,乞求他哥能一双两好,将来儿孙满堂,用现实给他不留余地的一击。
然而这一击并未到来,出格的事却发生了。
雪下得更大了,隔着窗能听到呼啸的风声。
关宏宇终于再次拿起笔,在剩余的信纸上开始写他的见不得光。
那些固执的,低俗的,痛苦的,带粗口的。他几乎把所有不堪都写在了纸上。
原来这么多年的执迷不悟,写下来,也不过一张纸而已。
两张信纸,一张折好装进信封,一张折好扔进垃圾桶,直到天亮寄出,关宏宇都以为这是销声匿迹的。
隔天傍晚,他去倒垃圾,又见那张折了三折的纸。
他突然觉得这张纸在垃圾堆里格外显眼起来,为了以防万一,又把它捡起,打算一会儿找空烧了。
然而打开看了一眼,他立刻停下了。
“哥:
我这儿是不指望什么了,真希望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,已经有对象了。”
这是他本该寄出的信。
[5]
当夜关宏宇去找连主官请假,当然是不让请的。
他躺在木板床上,熄灯后的天花板似乎比白天更近一些,他看了许久,而后悄然爬了起来。
他决定做一件严峻的错事。
等关宏宇偷摸溜出部队,来到邮局门口,邮局早关门了,他在邮局门口站了半晌,才意识到即便开着,隔了一天的工夫,信也该寄走了。
于是他又迎着午夜的雪,往火车站赶去。
两地相距不算太远,信走三天,或许能到。
就赌一把。
无论如何,绝不能让关宏峰看到那封信的。
年末的火车站比想象的热闹。
关宏宇孑然一身,挤在大小行李之间排队买票,他庆幸自己的裤兜里还剩了些钱。等终于排到,被告知将要发车的一班已经没有座位了,下一班在两个钟后。
他买了近十五小时的站票。
车厢比车站更拥挤,关宏宇窝在车厢之间的衔接处,脚边堆着两个大麻袋,边上还有一哥们儿在抽烟,升腾的烟雾似乎也随火车摇来晃去。
他觉得自己在做梦。
哪哪儿都是声响,青年打牌,孩童哭闹,在车厢此起彼伏地喧哗。他就这么站着,满脑袋空白。途中跟边上的哥们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,得了一根烟,继续站着,继续满脑袋空白。
过了很久,站得麻透了,突然想起五年前的暑假。
那时他哥也是这样站着,眼睛落在书上,衬衫泛黄,说:“吴均,字叔庠,南朝梁文学家、史学家。”
他当时想,原来那个字念xiáng。
[6]
火车抵达北京的时候,下午都过去一半了。
关宏宇从天黑站到天亮,竟不觉得困,只是身上隐隐地发沉。
他几乎是一路跑出火车站,问了路,又径直跑向公交站。
到了大学收发室,在信堆里找了两回,没找着,问过值班老师,才想起自己写明了班级的,就又去专门的信箱找,这才终于找到。
彼时他捏着信,倒是很想在他哥的学校里转一转,只是怕撞上他哥,或者他哥的同学,便只得老老实实往回赶。
溜出来前,他在宿舍的桌上留了张自制的请假条。不用说,严重警告处分肯定是妥了,他这会儿坐火车回去正赶上明儿天亮,正好从明儿开始,禁闭七天。
他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,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,听到几个女生喊。
“关宏峰,你怎么到这儿了,走这么快?”
关宏宇心里一惊,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自己的口袋,抬起头来,才发现她们喊的是自己。
胡乱搪塞过去,又走了几步,才明白这几个女生的话。
他哥在远处,显然已经看见他了,背着双手,站定了望他。
他下意识按了按装信的口袋,然后,几乎奔跑一样,朝他哥而去。
怎么办啊,他近乎绝望地想,即便知道自己该紧张,该慌乱,该焦虑,但莫大的喜悦还是轻而易举的,超越了其他任何情绪。
[7]
关宏峰不明白宏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校门口。
他的第一反应是落荒而逃。
但还没等他动作,宏宇已经看到了他。
并向他跑来。
关宏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,他是始终不知道该拿宏宇怎么办的。
以前有些事,他不爱搭理,更不愿让宏宇去碰。他想,冲他来的,凭什么脏了他弟弟的手。
可宏宇还是碰了。
后来宏宇开始叛逆了,自顾自地打架逃课,他劝过几次,收效甚微,只得闷头给弟弟补课。
依旧收效甚微。
再往后,他察觉到了自己,也察觉到了宏宇,但他束手无策。
他连承认自己都做不到,只有一味远离。
好像有关他们的一切,永远是适得其反的。
而此刻。
此刻的宏宇跑到他面前,两只眼睛带着血丝,看起来累极了,却是笑着的。
“哥。”他说。
关宏峰不为所动,只皱了眉直截了当地问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支支吾吾半天,然后说:“想来找你吃北京烤鸭。”
这理由他是绝不信的,但他现在也腾不出更多的心思来盘问。
他的双手仍背在身后,手里握了一瓶酒。
格兰菲迪。
—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