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面世界

[白夜追凶/双关]如是我闻(完结)

*“如是我闻,仰慕比暗恋还苦。”

*关宏宇x关宏峰

*有甜有苦


       [0]

       “人与树是一样的。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,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黑暗的深处去。”


       [1]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走出家门,远远听到母亲在厨房喊他,那声音被乒铃乓啷的炒菜声一盖,变得模糊不清了,但他能猜到说的是什么,便直接应了一句“带着呢”,也不知母亲听到没有,就继续往外走。

       家里的黄酒用完了,鲫鱼正等着下锅。

       他手上拎着两个空酒瓶,兜里揣着一枚钢镚儿,凑起来买一瓶还能富馀五毛。

       小卖部离家不远,出门顺着弄堂走上几十米,再左拐就是。

       刚要转弯,从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再找找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宏宇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心下了然,转过弯,果然见三五个男生围聚在一起,都是弄堂里的熟面孔,也不知什么毛病,个顶个儿的拖沓着书包,走起路来别说会直打屁股,打膝盖弯儿都是没准的。刘海都争先恐后的长,一圈看下来,最低标准戳眼睛,力争够到鼻子尖。衣服又都松松垮垮挂在身上,也不知是穿了一半还是脱了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关宏宇在他们中间,规矩地背着包,碎发将将落在眉毛上,校服校裤齐活儿穿着,就显出几分格外的人模狗样来。

       但关宏峰并不觉得欣慰。

       那都是他给掰扯回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有这么一个比方,叫脱缰的野马。关宏峰觉得关宏宇还够不上野马的级别,但怎么也算一撒丫子乱跑的野狗了。

       刚上初中那年,也就是去年,那小子不知受什么刺激,冷不丁染了一头黄了吧唧的头发,关宏峰在放学路上看到,一眼还没认出来,到弄堂口了才发现那颗屎黄的脑袋是他弟的,震撼得他家都没敢让人回,直接就揪去理发店了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关宏宇犟得像驴,挣扎了一路,到理发店门口才没法儿了,低着脑袋,像受了天大的屈辱,蚊子叫似的嗡嗡了一声,哥,我这一次性的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没给他留面子,还是押着他把这头风骚的黄毛给洗了。

       管你几次性呢,彼时他想,我可不想明早在校门口再拦下你这颗屎黄的脑袋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站了多久的校门岗,就有多少拦下关宏宇的日子,实在是拦够了。

       刘海则是大前天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那天早晨哥俩在卫生间一起刷牙,关宏峰眼见他弟对镜子搔首弄姿了一阵,然后含着满嘴牙膏沫,一捋头发,“哥,我想把这玩意儿留成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也不惊诧,漱过口,“怎么,不弄你那发蜡头了?”

       台面上还放着关宏宇上月买的发蜡,买来大概只宠幸了三天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呸地吐掉沫子,“那东西不好使,黏不拉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兴冲冲地转向关宏峰,“哥,我是真想留长发,就齐秦那种,风一吹呼啦飘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还齐秦呢,”关宏峰一按他弟的脑袋,“先把嘴漱干净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当天晚上,关宏峰就拿剪子,亲手把弟弟的长发呼啦梦剪了个清爽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的面庞柔和,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头上,发脾气也像是小孩儿赌气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觉得好笑,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样貌,但他看来,哪里都像不一样的。他思考片刻,对兀自生气的弟弟道,要不你也给我剪个头?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闷不做声地接过剪子,毫不客气地剪下去,倒没有胡剪,而是给他修了个极具文学气息的分头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照了照镜子,不置可否道,“这头发不好打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摘了围在他哥脖颈上的毛巾,手法娴熟地掸了几下沾着的落发,拖着声音道,“那罐发蜡就孝敬您了呗。”

       瞧这模样,基本是消气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此刻关宏宇站在那些个男生中间,手上攥着一把零钱,正指挥大家翻找各自的裤兜。一抬头,见关宏峰过来了,便主动走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们这又是攒哪门子钱呢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傻呵呵地笑了,“买泡面,还差两毛,哥你赞助下呗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刚想匀个空瓶给他,又想到酒瓶子在厨房放久了,腻了一层油,手一碰就发黏,便侧过身,露出衣兜,“没手,你自己掏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就不客气地凑过来,关宏峰闻到一阵轻淡的气味,淡而呛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抽烟了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一僵,他的手还停留在关宏峰的衣兜里,“没、没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买泡面?”关宏峰注视弟弟低垂的眉眼,“烟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不敢抬头,一双眼睛无处着落,从他哥拎酒瓶的左手移到右手,企图寻出一个妥当的理由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就看见自家哥哥退开了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?”他木愣愣地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给了。”关宏峰没看他,径自往小卖部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攥着零钱,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转过身的侧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最怕的就是他哥这样,好像对什么都毫无留恋,随便一个转身就能离开。有时候他哥管他,管脏话,管仪表,他表面上不怎么待见,心里却是得意的,甚至还会主动闹腾出一些傻事,讨他的管束。

       可他忘记了,得意了就会忘形的。

       只有亲见他抽身离去,才知道害怕起来。那些对他独有的容忍非但在此刻戛然而止了,甚至往日种种,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多情臆想。

       难道于你,我也是无关紧要的人吗?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没了玩乐的心思,把零钱塞给一哥们儿,就巴巴地候在小卖部门口,见他哥出来了,又巴巴地跟在后头。

       弄堂时有穿堂风,吹起他哥蓬松的短发。

       这头发还是我剪的呢,他想,你别不要我啊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一路头也不回地走,他知道关宏宇跟在后头,偏晾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真有长进,还骗我,还抽起烟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生着闷气,想,就不给你。

       钱不给你,空酒瓶子也不给你。

       每根手指都被油得发黏也不给你。

 

       黄酒随他的脚步在酒瓶里撞来撞去,咣当咣当,像极了关宏宇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忐忑心绪。

       弄堂里一前一后走过两位相像少年,不断有人打着车铃过去了,又有人提着鸟笼过来了,路过的时候,两人就先后打个招呼,等人过去了,又只剩下黄酒的咣当咣当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吱呀一声,到家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开门进去,见弟弟踌躇着杵在门口,沉默片刻,还是冷言冷语地说了句,“还不快进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哎!”

       见过什么叫瞬间阳光灿烂吗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瞥了眼他弟发亮的笑眼,心道,这就是了。


       [2]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头一回真正意义上离开他哥,是在初三寒假的时候。

       那会儿他正被他哥按着脑袋强制复习,所以当他在饭桌上听他哥说要去外省参加全国竞赛,他还一门心思地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没有直接出门。

       学校很重视这次比赛,先找参赛的尖子们集训了三天,这三天就住外头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不知道这三天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当他回到家,收拾齐了行李,终于要真正出门的时候,他那原本喜笑颜开的弟弟突然就默不作声了,一路跟在他后头,跟到了弄堂口,然后别扭至极地抱了抱他,在他耳边故作深沉地叮嘱。

       “关宏峰,记得给家里打电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当时似乎忍不住笑了,然后对涨红了耳朵的弟弟说,“关宏宇,你造反吗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去的城市远在北方。

       此前他从未去过北方,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雪。印象里唯一的落雪,是小学全家去杭州旅游的时候,那年年初的杭州飘着细雪,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,宏宇开心得不行,还闹腾着和他打雪仗,打得两个人都像在面粉堆里钻过似的,父亲奢侈地用胶片机连拍三张记录他们的雪地瞬间,最终洗出来,却只有一张照得不错,那张照片还留在家中相册里。

       但那时的雪,和这里的雪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同行的学生都很激动,到了招待所就都跑出去玩了。关宏峰望着窗外半晌,然后问指导老师,“老师,您知道哪里能打电话吗?”

       老师也不清楚,只能模棱两可道,“前台应该有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便去了前台,果然是有电话的,却好巧不巧地坏了。招待所的阿姨给他指点,说出了招待所,往左直行两百米,有个公用电话亭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打过公用电话,知道是要插卡的,便又问哪里有报刊亭。

       “报刊亭……报刊亭可就远了,离这儿隔了三条街,你先走到东面的十字路口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于是关宏峰前往报刊亭。走出招待所的时候,正赶上玩雪的同学回来,大伙儿纷纷打趣他,说峰哥好兴致,独行赏雪,真乃大侠风范。他只笑笑,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这里天黑得也早,才过傍晚,路灯已经亮起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沿着马路往前走,早有人把落雪扫开了,然而路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吱嘎地响。

       雪还在持续地下,他没有打伞。记得在杭州,下雪须打伞,否则就冰凉地融在身上了,那时他提着两把伞去找宏宇,伞是一模一样的,都印着卡通人物,也不知是哪部动画的,其实他觉得那花色有些傻气,但宏宇很喜欢,出发前整理东西,也是宏宇闹着非要带上的,孰料在这杭城的雪地里一疯,见自家哥哥拿伞过来,他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,一边跑一边躲,没留神就跌了跤,却也不哭,关宏峰把宏宇从雪地里拔起来时,那脸上还带着笑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望见报刊亭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等买好卡,终于又来到公用电话亭的时候,天已经黑透了。

       家里的固定电话是去年刚装的,他庆幸装了电话,不然这样大冷的天,爸妈或者他那不省心的弟弟还得拿着呼机去外头回电,太遭罪了。

       想到这,才意识到家里并没有北方这样寒冷,他搓搓手,兀自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容不得他想更多,电话响了一声,就被接起了。

       却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这公用电话也不怎么好使,听筒里尽是滋啦滋啦的杂音。关宏峰跟着等待了片刻,然后开口问道,“宏宇?”

       那头立刻应了,“哥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觉出一些奇妙的陌生来,他们兄弟俩很少打电话,隔着千山万水,他那不着四六的弟弟似乎突然腼腆了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极其不熟练地报了一通平安,这头说火车很快,招待所挺干净的,那头便说晚饭还是老样子,爸妈出门散步去了。东拉西扯地说完,便沉默起来,停了有三五秒,关宏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大事。

       “宏宇,”他说,“这儿下雪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弟弟叫嚷起来,“哇,是大雪吗!是铺天盖地的那种大雪吗!”

       声音亮堂起来,笑声也快活起来,那点没由来的拘谨好像倏然被消融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握着电话,也同他一起笑。笑着笑着,就听那头出其不意地问了句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你想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问话也带着笑意,像只是随口的打趣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换了只手拿电话,肩上的雪沫子跟着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听了会儿滋啦作响的杂音,良久,轻轻应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但宏宇应该没有听到。

       因为关宏峰很快就听到他转移话题似的讲起了张大爷家的八哥,见他就“百厌星百厌星”地叫个不停,气得他想跟这破鸟吵架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耐心地听着。

       他有两句话想和宏宇说,从出门的时候就在想,然而直到电话打完,这两句话也只在他心头过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就算已经说出口了吧,他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多年后他和宏宇来到长春,他们并肩躺在雪地上,幕天席地一片白,他突然就想起了初三寒假的那个雪夜,想起彼时宏宇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和狼狈,想起自己未说出口的两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我想和你一起来这里。

       我想和你一起看雪。

       他当时很想说这两句话,现在也想说。

       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。

       他只是躺了一会儿,然后毫无由来地说,“宏宇,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,咱们去杭州,你不愿意打伞,转眼就发了高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[3]

       拘留所的木椅子没想象中冷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二十六岁的关宏宇亲身实践得出的结论。

 

       日子这种东西真是古怪,自顾自好生过着,还是有糟心事儿主动找上门来。

       今天中午,他一如既往去街口的面馆吃饭,赶上三两个地痞来闹事,他冷眼看了一阵,眼见那地痞快把桌子掀了,实在看不过,便喝完最后一口面汤,起身同他们风生水起地打了一架。

       孰料那地痞不仅会闹事,还会演戏。

       店老板报了警,警方赶来的时候,打架已经结束了,然而一帮孙子死活不肯上警车,非得说关宏宇把他们打出了好歹,要先去医院做检查。

       检查就检查吧,又说心脏有问题,做普通心电图还不够,非得做二十四小时动态的那种。

       为了等这所谓的“伤情鉴定”,关宏宇被迫地进了局子。

       店老板一脸惭愧地目送他远去,临了还郑重其事地喊道,“小关,以后你来吃饭一律免费!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哭笑不得地挥挥手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饭钱的事儿吗。

       这分明是他哥的事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强撑着云淡风轻,录口供时没个正形,还跟警员攀了段百转千回的关系。然而等到转去拘留所时,他在派出所门口面对面遇上匆匆赶来的关宏峰,才终于露出了被隐蔽的紧张心绪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他会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但当真看到,仍旧脑子打结,于是他张口就慌不择路地来了句笨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真巧,在这儿碰上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负责押送他的警察认得关宏峰,很够意思地停下了,大概想给这对兄弟一些说话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没搭理他,只看了他一眼,甚至说一眼都很勉强,准确地说,仅仅是在望向那位警察的时候,从他身上掠过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听见他哥说,“押走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记起远在初三的那个寒假。

       他酝酿了一路,终于把那句要打电话的嘱咐说了出来,他哥果然笑了,他感觉自己面热得很,但不后悔。

       接着他就坐在家里等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真的是坐着傻等,一秒都不敢跑开。几个哥们儿喊他去溜冰打球,他全推了,又怕爸妈看出什么端倪,面上挂不住,便翻箱倒柜地找出几张VCD,都是推理题材的——之前学校旁那家音像店清仓处理,他胡乱挑了一大盒——然后装模作样地赖在客厅里搞“影视研究”。

       他哥最近开始看推理小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这看还不是瞎看,他还特意找了个小本,一本正经地记录,这张还可以,那张不像话,东挑西选了半天,选出两部电影,等来四通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一通是父亲的同事,一通是母亲的姊妹,一通打错了,还有一通推销广告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再抱希望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是临时请假过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收到在派出所做事的大学同学的短信,才知道宏宇出事了。他一路不停,匆匆来到派出所问清了过程,又赶去那家面馆,与老板确认情况,顺便把宏宇落那儿的背包给带上了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去了医院。

       到了才意识到,口供里的“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友好切磋”和老板说的“单方面武力教训”有多委婉。

       那帮地痞原本围在一处说话,见他进来,突然哑了似的,一个个停下动作警惕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几位的脸格外斑斓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看过部分体检报告,宏宇根本没下狠手,只是鼻青脸肿的,看着惨了点,看来是存心要这些地痞丢一阵脸。

       那位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先开了口,“你……你怎么出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旁边的小喽啰提醒他,“大哥,他穿着警服!”

       于是关宏峰也就开门见山地一亮证件,冷眉冷眼道,“我弟的事,你们是想公了还是私了?”

       他向来不善于与人讨价还价,虽然自认为气势汹汹,最终还是赔付给了那些地痞半个月的工资,作为交换,明早他的倒霉弟弟就能从拘留所出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临走前,他想了想,还是撂了句狠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事就此揭过,但以后如果再与我弟有什么不痛快,你们大可以试试,看看到时候进拘留所的会是谁。”

       出了病房,他摸摸下巴,心道初中宏宇拉他看的那些黑帮片还真能派上点用场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扇门打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看他哥走进来,手里拎着他的包,便想,他看过口供了,也去过面馆了。

       心里略微松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关宏峰好像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他四下看了一圈,把包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,自己依旧站着,隔着铁栏望向自己的弟弟。

       屋里沉默得很,关宏宇忍不了这个,在他打算说出又一句笨话之前,他哥终于开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妈那边,我替你瞒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回避一切态度,给出完满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这人总这样,关宏宇想,看似虑无不周,其实把每一处情绪都完整地择了出去,好像暴露自己的活人气儿是件罪无可恕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你怕什么呢。

       这么想着,第二句笨话就冒了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你今晚值夜班吗?把我也捎你那值班室得了,那床软乎点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给了他一个鲜明的反应。他转身就往外走,出门前斩钉截铁地留下俩字。

       “做梦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无情的俩字反倒合关宏宇的意,他望着再次关上的门,心里释怀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他老觉得他哥像独活在深海,光照不到,声透不进,除了他本人,谁也不清楚他忍受的是怎样的环境,见的又是什么样的妖魔。

       连他也越不过那几百米深的压强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偏要一无所知地把这人时不时拽出海面一次,偏要可着劲儿凑上去渡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他固执己见地想,不然这人该多孤独啊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时天色擦黑。

       爸妈喊小儿子一起去散步,他声称自己犯困,要先眯一会儿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他清醒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电视已经关了,是母亲的意思,说他“整个人都要钻到电视里去了”,他盯着21寸的屏幕,心想,我也钻不进去啊。

       漆黑窄小的屏幕映出沙发,和歪在沙发上的他。

       好吧,他这样告诉自己,有一个事情是明确的,不能再期待电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就在这当口,好像心有灵犀一样,电话响了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立刻拿起听筒,手却隐隐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他屏息凝神。

       滋啦作响的杂音持续不断,在他开始说服自己这是个恶作剧来电时。

       “宏宇?”

       他信这世上有神明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提着两个饭团回来时,见宏宇歪在木椅上,正一丝不苟地履行“做梦”任务。

       拘留所的木椅毫无舒适度可言,他弟大抵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,眨眼竟睡着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了眼饭团,心道,糯米的,冷了不好消化。

       但就这么把人叫起来,好像也挺傻的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琢磨片刻,把自己的那一份先拆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是嗅着香气醒来的,睁眼便见他哥坐在对面吃得正香,见他醒了,从铁栏的缝隙里递进一个塑料袋,“吃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饭团。

       这着实是个料很足的饭团,鸡蛋火腿里脊肉,能加的都加了,糯米勉强裹在外面,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   偶尔有那么些片刻,关宏宇感觉他哥什么都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但往往稍纵即逝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他问道,“怎么了哥?”

       他哥看了眼他的饭团,又看了眼自己的,“给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语气淡淡的,隐约透着遗憾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可关宏峰不爱吃生菜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咬了一口饭团,生菜叶很脆,嚼起来嚓嚓响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他哥会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宁做一则蹩脚的冷笑话,也不愿留一丝温存的余地给他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的肚子饱了,心里却有些委屈。

       你以前不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你想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深埋心底的心事,也会轻易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敢做太多留白,怕被看出端倪,于是又急忙投降,用千百件无足轻重的琐事来掩饰这一句赤忱。

       他始终记得那几秒难捱的杂音。

       活在深海的人,离了水,怎么活呢。关宏宇毫无办法,他不戳穿,不过问,只周而复始地将人救起又放归,救起时竭尽全力,放归时不假思索。

       他舍不得为难他。

 

       饭团是种很好解决的食物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原本以为他哥只是来送包的,结果还带了晚饭,可现在吃完饭团已经二十分钟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试探地问,“哥,你今天不值班啊?”

       他哥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又是将近半小时的沉默陪伴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逐渐觉出不对劲来,他心里着急,又怕适得其反,只得半开玩笑地说,“哥,这地儿严实着呢,我逃不了,不劳您盯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孰料关宏峰不动如山,他把所有的拐弯抹角放到一边,直接反问道,“要不我干脆进来陪你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不敢再说话。他知道,他哥做得出。

 

       隔了一道铁栏,兄弟俩对坐整夜。

       屋里仅有的一盏灯瓦数不足,昏黄灯光落在关宏峰闭眼安坐的身上,似乎睡着了,又似乎醒着。很多时候关宏宇都在暗自打量他哥,看着看着,就不忍再看了。

       这比任何一个夜晚都煎熬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二天走出拘留所,他哥要去上班,跟他交代几句就转身走了。关宏宇拎着自己的包,有一点重。他想,他哥就是这样拎着他的包从面馆来这的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身不由己,追上去说了第三句笨话,“哥,我这有几张碟,你大概会喜欢。”

       等他从背包那一摞盗版碟翻找出三五张,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。

       果然,关宏峰扫了眼他那满载盗版罪证的包,“还没关够?”

       他只得讪讪一笑,低头把碟片收回包里,又听见他哥说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些东西,不是你给,我就能拿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高中的时候,有个姑娘找关宏宇告白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个热爱文学的姑娘,找他时手上还拿着书。

       他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却很诧异,总觉得这一挂姑娘该是爱他哥的。

       姑娘直截了当,说找他告白不为谈恋爱,只是很欣赏他的气质。

       他乐了,长这么大,还从没有人夸过他的“气质”。

       姑娘却很认真,“对,是气质。某些片刻,你会流露诗一般的忧郁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并不动容,只觉得这话酸极了,他嬉皮笑脸问,“既然你都觉得我如诗如画了,怎么不找我谈恋爱呢?”

       彼时那姑娘也笑眯眯地看着他,像看透了少年不可说的心思,“别装了,但凡有这样气质的,心里必定是有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心里一紧,收了嬉皮笑脸,思考半晌,道,“诗么,倒凑不够一首诗,只是三个字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姑娘了然地问,“求不得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一愣,他想的并不是这三字。但他却点点头,“也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说完就转身离开了,他知道宏宇肯定会抬头看他,因而走得有些急。

       那几张仓促翻找出的碟片,他大致看了眼,都是推理题材的。

       远在中学时期,他的确沉迷过一阵推理小说,上大学后就淡了。

       但宏宇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宏宇是必然不知道的,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等完一个红灯,穿过马路,来到街对面的公车站。

       毕竟是他自己亲手划下的隔阂。

       昨晚宏宇很迟才睡着,他清楚,但没有揭穿。

       他只是闭目坐着,想,这场景像极了他们的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分明是面对面的陪伴,却隔着铁栏。

 

       [4]

       那条弄堂是九十年代拆迁的。

       负责人做规划时大抵在发梦,分明是一条弄堂的人,却把前半截划去了城南,后半截划到了城北。于是关宏宇和他那些个狐朋狗友不得不面临分道扬镳的局面,成天都在愁云惨淡,还学着大人偷酒喝,美其名曰“离别酒”,最后一伙人被各自家长按着打,鬼哭狼嚎响彻整条弄堂。

       同他们一起玩大的二丫很看不上这些声势浩大的阵仗,觉得实在肤浅,便自行找了几个好看的彩色玻璃瓶,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,说是要大家把心愿写进去,十年后再来看。

       一群刚挨完揍的大男孩嘴上嫌弃极了,却都格外积极地回家拿了笔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关宏峰从书店回来时,便见弄堂口的张大爷院里围了一圈脑袋。脑袋之一见了他,杵了杵关宏宇,“诶,你哥!”

       一圈脑袋就都抬起头来,其中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开口道,“哥,你也来一起写吧!”

       他便走了过去,“写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二丫把笔和纸递给他,“写喜欢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宏宇立马咳天咳地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觉出了一些古怪,便望向弟弟。少年收拢手心的纸,冲他傻笑了一下,“没错,哥,是写喜欢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等到装封了,才发现玻璃瓶不够数,差了新加入的关宏峰。

       几个人在张大爷家寻了半天,最终只寻得一个漆黑的。摆在一堆彩色里,显得格外特立独行。

       二丫有点过意不去,“要不我再去别处找找?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摆摆手,“就这个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彼时他刚念高中,尚存一丝中二心。心想,挺好的,黑色很酷。

 

       少年们浩浩荡荡的留念仪式,最终却草草收场。

       玻璃瓶埋在了张大爷院里的大枣树下,这棵枣树很有些年头,大家小时候都上去爬过,秋天也都吃过它的果子,颇有些纪念意义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为大伙儿提供院子的张大爷却始终反对拆迁。

       老人家板着脸,想不明白,自己这屋子这小院多好,怎么就非得拆了呢。负责人一次次找上门,他只顾拉着人家的胳膊,带他看自家的墙多结实,院里的大枣树多茂盛,一圈圈絮絮叨叨地看下来,完了再一敲拐杖,扔一句“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死,也非得死在这”。

       可这又有什么用,负责人是个雷厉风行的,这头继续劝,那头自管拆。

       过了半个月,拆迁队的挖掘机如期而至。

       拆第一堵墙那天,张大爷在自家的大枣树上吊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那不讨喜的八哥挂在一旁的枝杈上,叫唤了整整一个清晨,那畜生笨得很,扯着脖子一个劲儿地“恭喜发财”,隔壁王大妈被吵得没耐性了,过去一看,才发现人都凉了。

       当真应了自己那句话,死在了自己家。

       这么一来,不管是提起枣树下的玻璃瓶,还是相约以后来这聚首,都变得不合时宜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关宏宇来过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那年是世纪末,他刚高考完,自觉十分不怎么样。

       他道听途说了不少世界末日的传闻,只觉得世界不一定末日,他却快了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一定会在新世纪初离开他的。

       世上怎么能有大学这样愁人的东西呢。

       他成天无所事事,今天和几个城北的哥们儿翻山越岭似的碰头,明天骑着自行车独自胡乱晃悠。

       其中的某一天,他回到了弄堂。

       这地儿现在变了大模样,要不是张大爷那屹立不倒的小院,他还真认不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当年那事儿一出,拆迁队停了没几日,还是闷头继续拆了。

       唯独绕开了张大爷的院子。

       老爷子可算是遂了心愿,关宏宇想,有什么用呢,人都回不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先去旁边新开的花店买了束花,没买菊花,张大爷不待见那玩意儿,他喜欢牡丹,说瞧着喜庆,关宏宇就挑了大红大紫的一把牡丹。

       刚出店门,又折回去买了袋有机肥——这是孝敬枣树的。

       再去边上那超市买酒,这就又起波折了。那售货员非说他是未成年,非不卖他,气得他直掏身份证。

       等倒了酒,献了花,施了肥,再把院子囫囵打扫过一边,他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,从树下刨出了那几个玻璃瓶。

       一堆彩的,和一个黑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往衣服上擦了三遍手,才终于拿起黑玻璃瓶,开瓶盖的时候,手还没出息地哆嗦了。

       纸条安静地躺在里面,却是空白的。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翻来覆去看了三遍,也没从上面看出朵花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枣树下静坐片刻,忽然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是关宏峰会做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这人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愿写这纸条,又不说,只陪着他们走过场。

       看完了,刚要埋回去,又从一堆彩玻璃瓶里看到了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起当初自己鬼迷心窍,顺着二丫骗了他哥,却又于心不安,于是在纸条上也跟着写了喜欢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玻璃瓶暴露在空气里,显得岌岌可危。

       他打开自己的瓶子,想拿走那处秘密,却见纸条并不是他写的那一张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关宏峰的字。

 

       高中的时候,关宏宇闹过不少笑话。有次课文只看了囫囵,见鲁迅写尼采是太阳,只给不取,便自作聪明道,那我也是太阳。

       没几个钟头,全年级的人都会了这段课文。

       “关宏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,光热无穷,只是给与,不想取得。然而关宏宇究竟不是太阳,他发了疯。”

       等回到家,见关宏峰正在看尼采的书,他崩溃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道他哥看的书多,但也不至于这样巧,那段“关宏宇太阳论”肯定是传到他耳朵里了。

       果然,关宏峰见了他,说,“关太阳,要不要来看看原文?”

       他恹恹地凑过去,把原文看了三遍,才迟钝地疑惑起来,“这光……怎么还挺痛苦的?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还是光吗?”

       他哥望向他,脸上带着笑。

       他眨眨眼,不知怎么的,开口道,“我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关宏宇还是把纸条取出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你是光。

       他书读得不怎么样,却知道这句是化自尼采的《查拉斯图拉如是说》。

 

       等岁数又翻了一番,他同他哥来到长春。他哥躺在雪地上追忆他的杭城发烧之旅,他笑了,没接这个话茬,而是同样毫无由来地说,“哥,我回张大爷那儿看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望着漫天飘落的雪,“你的玻璃瓶是黑色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于是关宏峰也望着雪,把少年时期的中二想法说出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的,黑色很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宏宇的纸条被他收藏着,读大学带,工作也带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没有拿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拿了也没用,终究白纸一张。他没法写,连写给自己看也不敢。

 

       你是光,就不该被独占。

 

       [5]

       “如是我闻,仰慕比暗恋还苦。”


—完—



部分注释

*“如是我闻,仰慕比暗恋还苦”:王菲《宽恕》

*按实际拍摄地,把津港定位在了南方,算私设(bug)

*“人与树是一样的。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,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黑暗的深处去。”:尼采《查拉斯图拉如是说·山上的树》

*“百厌星”:形容调皮捣蛋的小孩,常见于粤语

*拘留所部分,没蹲过局子……有bug还请多担待

*“你是光”:化自尼采《查拉斯图拉如是说·夜之歌》,原句“我是光:唉,我真希望我是夜呢!我被光围绕着,这正是我的孤独啊!……”

*“关宏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……他发了疯。”:化自鲁迅《拿来主义》,原句“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,光热无穷,只是给与,不想取得。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,他发了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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