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伪装者/楼诚]不宣 肆
[4]
深秋的巴黎,日落得早,晚饭用毕才过两刻钟,窗外已经黑透了。
窗上积攒的雨水早已滴尽,只剩柴火哔啵微鸣。
明楼斜坐在沙发里,半靠着沙发扶手,听壁炉里又一声细响。他翻过两页书,终于还是记挂方才那梦,将书一合,打算借着关心功课的由头,去书房看一眼阿诚。
其实阿诚省心得很,不论功课或是其他,向来只有他苛己太过,叫人忍不住拦一拦的。
明诚十三四岁的时候,很有些与他年龄不匹的端方沉着,也鲜与同龄人嬉闹,明楼看在眼里,有点发愁,被大姐隔三差五地念上一回,就更发愁了。终于一日同行路上,他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,明诚只应了声,似乎不曾上心。
但没过多久,明诚果真与几个同龄人走得近了,还十分像模像样,在一众玩伴里俨然稳坐领袖位置。明楼起初只觉欣慰,时间长了,才隐约察觉些什么。
那些玩伴的背景,仔细琢磨,都是对大姐的生意有助益的。
十三四岁的单薄身形,像是满载了不可动摇的固执,一门心思要将全身气力用尽,即便只为家里帮上一分忙,也无憾了。
直至现在十七岁,日益挺拔的脊背更是风雨不动。
他始终只是少年,却仿佛从未有过少年应有的样子。
“大哥。”
明楼才要上楼,明诚倒先从书房出来了,他俯在二楼栏杆上,整齐后梳的头发已被自己抓乱了,垂下几缕搭在额前,显得越发年少,而这张年少的脸上带着少见的踌躇。
“什么事?”明楼看着他。
“先前我参加学校的油画比赛,拿了名次,有奖金的,”话至这里,明诚像难以开口似的,顿了顿,干脆走下楼来,“我想拿些来用。”
“本来就是你的钱。”
明诚到了客厅,他的手搭在沙发靠背上,手指微收,目光虽然直视明楼,却略显闪躲,“我还想……借一套大哥的西服。”
这倒是新鲜事。明楼扬眉,示意阿诚说下去。
明诚稍作沉默,似乎从沉默中攒足了勇气,决定开门见山,“这周末歌剧院上演《费加罗的婚礼》,我想请一位女同学去看。”
只言片语尽是暧昧的青春气息。
明楼从未料想会从阿诚口中听到这样的话,一时竟觉茫然。他想,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,原来也到了祸害别家姑娘的年纪。他还想,自己应当问问那个女同学的具体情况,或者,以长辈的身份叮嘱阿诚几句。
然而沉默半晌,他最后只说了一字,“好。”
明诚虽然硬着头皮把话挑明了,想来面上还是挂不住的,听到大哥答应,便赶忙往楼上去了。
明楼看着那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,忽然开口,“阿诚。”
他被那凶梦搅和得心绪不宁,本想探一探阿诚的政治理念,以求安心。转念想到这孩子才说要去约会,顿觉自己的一番多疑和感慨分外可笑。
于是他只是注视少年泛红的耳朵,笑着打趣,“少年情怀总是诗。”
他心里有大半欣慰,还剩小半空白,弥漫少许若有所失。
大抵长辈亲睹孩子成长,都是这般感受吧。
连绵的雨在周五便停了,周六大晴,连续两日天朗气清,残积的水迹都蒸发透了,望去一派干燥和煦的新景致,倒是好兆头。
明诚俨然把晚上的约会看作大事,下午便提早出门了,明楼要替他叫辆车,也被拒绝了。少年站得笔直,眼神却小心地避开大哥,虚虚实实落到地板上。他抿抿嘴,语焉不详地说是自己还要做其他准备。
话里敷衍意味太重,但小年轻那些童心未泯的风花雪月,明楼也懒得深究。只是临出门前,他替阿诚正了正那套还算合身的西服,又郑重其事地送了句过犹不及,算是给年轻人的关照,于是看到阿诚的耳朵又红了一遭。
他想,这个弟弟,脊背这么挺拔,面皮又这么薄。
明楼批完学生的论文,恰是傍晚五点光景。他今晚要赴巴比松镇参加一个非正式的共产主义青年会议,时间正好,便也出门了。
路程漫长,从巴黎一路向南,暮光从云间烧遍大地,待逐渐燃尽时,夜色已浓。途经枫丹白露森林的时候,参天树影只能看清黑黢黢的剪影。
黑影高耸,星罗棋布,一并绵延无尽,倒也别有一番意趣。明楼原本只在欣赏景致,不知怎地,又想起阿诚来。
小东西,找了女朋友也不和他说一声。
这种情况往后大抵是只多不少的。这么一想,他心里又怅然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