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面世界

[伪装者/楼诚]不宣 贰


       [2]

       南京路人潮汹涌。

       地上尽是反帝的传单,望去仿佛水泥路蒙上了白底黑字的封皮,无数人的脚落在上面,又匆匆离开了,继续坚定而急速地奔走,恍如落足的动作便捎去了几分传单上的意志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辗转在人群中,眉头微敛,一路遇到好些相熟的同学,互相也顾不得问候。

       刚抵达的时候,看到集聚千人统一前行的队伍,明楼就知道事情不好。他原本便明白声势越浩大,风险也就越大,但想来这次行动只是游行演讲,不至于太大冲突,便往和平的方向赌了一把。

       毕竟少年人,免不了过度乐观的弊病,赌错了。

       就在一刻钟之前,两拨演讲的学生被捕,千余学生与群众力争无果,毅然一路随行。此刻正朝捕房门口逼近,高呼放人,呼声与步伐震天。明楼身处其中,裹挟前行,除开九分愤慨激昂,心底还不依不饶地留着一分不踏实。

       对方素来只以暴行相对,抗议疾呼于他们大抵是无用的,反倒可能会逼出些更低劣的手段。

       他怀着这份忧虑,快步穿梭在行进的人群中,想到队伍前头,与领队商量下是否暂且缓缓,先分散宣传片刻,等冲突的激烈程度消去些再做抗议,以免冒着风险白费气力。然而还没等他走到前头,变故就已发生了。

       先是听得前方人声突然嘈杂,步伐也凌乱了,而后头的人群并不知情,仍喊着铿锵的口号,嘹亮呼喊的遮盖下,明楼听不清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,只隐约听得一个特别的男声。

       说他特别,是因为他声音很大,不见前方群众的慌张凌乱,但说的内容大概又与口号迥异,因此单个地独立于众人呼声之外。明楼虽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,但看前方人群的慌张反应,心已沉了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此刻能够倏然改变队伍节奏的,除了像自己一样心绪不宁的同道,就只剩依仗军力倚势凌人的暴徒了,看前方的动静……然而不待人们做出更多反应,乍然惊起的四声枪响已单方面将这场运动血染成了惨案。惊叫、怒吼和哭喊几乎是一同响起的,犹如掷石于林,数鸟振翅惊飞。不同的是,道路不比天空,枪声持续,军队戒严,而众人几近无路可逃。

       混乱之中,明楼拦下了两拨企图冲上前的激愤人群,几乎毫不停顿地朝后方指挥了数个撤离方向,尽力避免拥塞情况。而自己带着这两拨人群,连同之后归入的几十人,朝爱民弄绕去了。他步履迅疾,仿佛脚下是走过万千遍的道路,只有他自己清楚莫大的悲愤是怎样席卷而起,直接麻木了他的大脑,他是如何克制才勉力用游离在情绪外的思绪完成了方才一系列言行。

       爱民弄位于东北面,方方正正豆腐干似的一小块,虽临近捕房,却是与世无争的地界。大抵是听到了枪声和骚动,此刻空巷无人,只有巷口黑黝黝的爆米花炉子还犹自冒着香气。明楼率领众人进了弄堂,心算是落下了大半。捕房的军队都集中在南京路,应该不会特地绕到居民区来拿人。然而还没等他们前进几步,后方倏然传来细微的咔哒一声,明楼立刻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   他还年幼的时候,父亲因着生意上的牵扯,前去上海地方检察厅走动,出于天生的兴趣,他也闹着同去,结果挨了不耐烦的一顿狠揍。但没过几天,父亲就把他叫到书房,直接递给他一管裹在牛皮枪套里的雷奥洛夫。那时他才多大啊,至多五岁吧,抱着枪都得用双手,然后父亲对还没桌子高的他郑重地说,“明楼,做事不能只凭兴趣。生在明家不等于高枕无忧,你还生在中国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便是从那天开始识枪的。

       从那天开始,到现在,已走满一轮生肖。明楼与枪可谓熟稔,有些声响,譬如此刻打开保险的动静,就算再轻微,他也是不会听错的。

       按理说怎么也不会有人追到这儿来,然而有些横生的意外非在这时不识相地插一足。

       尾随在他们后面的是个黄毛洋人,他前些天不当心触了上司的霉头,想做出点成绩将功赎罪。方才组织戒严的时候,他怀着自己的心思,贼眉鼠眼地盯上了明楼众人,悄没声地离队跟上了。还忌惮旁人抢他功劳,愣是跟到了弄堂才持枪相迫。

       明楼转身,越过众人僵滞的惊惶的面孔,望向独自站在巷口的持枪者。

       时候尚早,日头被弄堂的两墙一遮,倒生出几分近暮的氛围来。明楼步步走近持枪者,一路低声叮嘱众人保持冷静。还有两三米的距离时,持枪者瞄准了他,不准他再靠近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韦伯利VI型,六发子弹,你能保证填弹的时候不被我们反扑?”明楼尽力掩饰声线上的紧张,尽管手心后背全是冷汗,“就算你弹无虚发,我们剩下的人也足以把你千刀万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持枪者居心叵测地笑了,“我懂的,‘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’,我很喜欢汉语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把对准明楼心口的枪移开,“只想请你们去捕房坐坐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转而瞄准明楼的头部,“不过,要一两条命意思下,不过分吧?”

       明楼直视黑黢黢的枪口,他并不意外,甚至可以说到这时候,他反而不紧张了。后背的冷汗被穿堂风一吹,些许凉意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个毛头小子,有过壮志凌云凛然大义,想过面对死亡如何豪气万丈,但此时第一反应,却是家里两个孩子晚饭可能等不到他了,大姐回来之后,又由谁来交待。

       尽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后来明楼在法国奔波的时候,断断续续看完了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。那时他已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涩和冲动,可读到“向死存在本质上就是畏”时,竟没由来地想起了头一回直面死亡的心绪。

       向死存在会把畏倒转为怯懦的害怕,并在克服这害怕之际,把怯懦暴露在畏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向以为自己身处乱世凶年,亲睹民不聊生,只要能做些微贡献,一条命是可以随时奉上毫不犹豫的。却原来凛然大义从不等于不怕死,面对忽如其来的死亡,他仍是怕的。

       因为还有割舍不下的牵挂。

评论(3)
热度(28)
回到首页
© 覆面世界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