覆面世界

[伪装者/楼诚]不宣 壹


       [1]

       民国十四年,旧历辛巳月末,碧空衬几朵薄云,日光和煦,天气比前几日晴得更好了些。适逢周六,大姐去了外地,明楼一早陪明台玩了会儿九连环,又辅导明诚做了功课,再去书房练了些字,转眼已过午。

       饭桌上倒比往常太平几分,明台人还没桌子高,竟格外懂事地给两位哥哥添了回菜——大哥不比大姐宠溺,严肃起来吓死人,阿诚哥又素来听大哥的——虽然还只是个说话带奶音的娃娃,该卖乖还是胡闹,他清楚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饭后,明台悄悄四顾,还没成功爬下椅子,就被明诚眼疾手快地逮住,一路押解归牢似的督他去午睡了。这小皮猴是个麻烦精,横竖不肯踏实躺床上,“阿诚哥、阿诚哥”地直嚷嚷,非闹着下过五子棋再睡,又是天生不服输的性子,赢他不乐意,输得明显更不乐意。明诚面上虽勉强端着严肃的神情,但又哪里舍得说半句狠话,最终不得不做戏似的,先赢一局,再险险输上两局,费了近半个时辰,好容易才哄得这位小少爷心甘情愿躺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出了房间,明诚那小大人的形容便散了七分,走向书房的脚步分毫不掩急切。他这几天在读康拉德的《黑暗之心》,但对维多利亚晚期的时代背景不甚了了,读不深。明楼曾作睡前故事跟他略讲过一些,总是零散,便想趁饭后闲暇请大哥再讲讲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刚推开门,一字未全,却已戛然。偌大的书房明亮而安静,淡淡墨味尚未散尽,桌上的毛笔字迹已然干了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没有午睡的习惯,至于明楼,向来是翻几页诗集再睡的。午后在书房自安一隅快够得上他们的约定俗成了,这样扑空的情况还从未遇过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在门口踟蹰片刻,仍是进去了。坐下来翻了两页书,才恍然想起昨晚大哥提过,今日下午要与同学去法国公园踏青。

       想明白理由,本该释然了,不知怎地却愈发不踏实,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一页,写的是暮色拖长了树影,把岸旁一切笼在其中,只有主角们乘着船,随波光粼粼的河流,滞留在阳光里。

       心里咯噔一下,莫名想到了结尾。

       “一堆乌云遮住了远处的海面,通向天涯海角的静静的河道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流淌——像是通向无尽的黑暗的最深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不过半大小子,十来年目不识丁的,靠着大哥指导和自己努力,前年才粗粗把字认了个全。读书三到,他勉强凑齐了口眼两到,大多是看个情节囫囵吞枣罢了。孰知此刻,无由心慌,竟是读不下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近些日子,时局纷纷扬扬。先是日商内外棉纱厂第八厂推纱间的受虐童工尸首暴露,后起男工风潮,与事者竟遭悉数开除,尽换女工。诸事诉辱,群情震怒。仔细数来,已有几十纱厂上万工人举行了大罢工,而事态仍在扩大。

       早在戊寅月,闹出日本人打死童工的事时,明家就在饭桌上稍稍提及过。明诚记得大哥只说了四字,“山雨欲来。”而大姐顿了顿筷子,目光没有落到大哥身上,也没有再说什么。

 

       明镜从不主张明家的孩子涉政。明楼虽心系家国,也只是私下琢磨,更不会与明诚谈论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在他眼中,阿诚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,被他从浑噩里救起才没几年,偏又敏而好学,画画书法皆有所长,正如寂寂蒙尘的璞玉终于得见天日。身为兄长,心底总希望他做个纯粹的读书人。

       说来也好笑,但凡年长者泰半渴望小辈活得简单安稳,自己怎么殚思极虑都无妨,却总也事与愿违。明镜于明楼如此,明楼于明诚,以至明台,亦都将如此。

 

       然而孩子是否仍只是孩子,那颗通透的心在日复一日中,又知晓了多少繁杂尘事,往往出人意料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远没有到吃透局势的地步。每日从申报上瞥见的名字,五成得低头想上一阵方才弄清是坐在哪个位置上的谁,三成仅仅眼熟,剩下的全属两眼一抹黑。那些后来的一步看百、扮猪吃虎,此时都敛在鞘里,尚未磨刃。

       但有些事不需要虑无不周才能看清。

 

       隔了些时日,明诚觑见大哥练字,难得写的行草,洋洋洒洒一篇金错刀行。他目光虽专注在书上,心里却立刻转到了“山雨欲来”四字,也几乎立刻懂了,这件事,大哥绝不只是旁观者的身份。

       原本明诚觉得大哥是最难看透的人,可渐渐地,懂他成了他的天赋。

 

       刚离开那个囚他十年的地方时,明诚不易入睡,明楼便夜夜与他讲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故事不论出处,小说戏剧、神话传奇、散文杂谈、冗长组诗,甚至有连续讲上几天的。明诚还记得,第一个晚上讲的是山海经,第一篇讲了几夜的是莎翁的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   这些故事文体、内容各异,共通点是都很温和。他那时便想,明楼大哥真好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这样的好,便是一种温柔。这印象一直没变过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谨小慎微仿佛已刻进明诚骨里,迫使他有如囚鸟,不得松懈。于是每每故事完了,为了不添负担,他总是装成熟睡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他便也发觉,大哥讲完故事,会独自翻一翻搁在床头的砖头本。等到了白天,这些书又都诡秘地不见了。先前不识字,不知是什么。待认得了,大哥也不避讳他。

 

       识字靠的也是大哥。

       搬过来约摸半月光景,明诚身上的瘀伤好了七八。他清楚记得那晚讲的与以往都不同,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泰否二卦,明诚心底隐约有些预感,又辨不清是什么,只得比以往更清醒地装睡着。

       讲完了,明楼如常翻了两页书,突然道,“阿诚,你想念书吗?”

       他最先反应的是,原来大哥一直清楚他没睡着的事,只是不曾点破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而后,才恍然明白,这是在问上学。

       从此,他的白天便安顿在了小学中,每晚的故事也成了小课——一开始说文授字、答疑解惑,后来经天纬地、信手拈来。明诚落下的十来年功底,这么东拉西扯的,竟也渐渐补足了。以致要搬出去的时候,明诚还颇为不舍。不知怎地,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细想,大抵是因为大哥给他笃定从容的印象太深,便不愿自己动辄情绪汹涌,以免差距过大。

       于明诚而言,大哥是他竭尽全力而不落痕迹的追逐。若非大哥照亮他心头一点灵明,他又怎能看见这茫茫天地,怎知宇宙二字,乃是上下四方谓宇,往古来今谓宙?

       他怕距离再远,就连隐隐的背影也看不清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过午的天气比早上更和暖,阳光把窗棂的影打落在地上,斑驳清晰。明诚蓦地合上了书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明白古怪的地方了。

       大姐外出,明台尚幼,大哥也总把自己当成需要细心照顾的小孩,这样的情况下,向来讲求周全稳妥的大哥会生出诸如踏青的闲情逸致,以致把他和幼弟独留家中吗?

       他一时呆立无措,由着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,而后才显露慌乱,无目的地跑出两步,又似乎听到什么,连忙定住了,急急返回窗前,看到家里汽车正开回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司机只道按大少爷的吩咐,送他去了跑马厅,说是与踏青的同学约好此处碰头,夜了自会乘电车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明诚手心发凉,知道心里那份侥幸也荡然无存了。跑马厅到法国公园足足四里路,怎么也不是个恰当的碰头点,倒是南京路那片地方……

       他询问司机的时候,面色尚显镇静,此刻心坠千钧,整个人便十足青涩稚气,赶去明楼房间的背影越发透出少年的单薄。自搬出之后,这房间他已久不踏足,而往日历历,也不觉生疏,明诚驾轻就熟地往衣柜左边的第二个抽屉一翻,在厚厚一本相册的末页,果真夹着几张报纸。

       《向导》第一百一十三期至一百一十六期,粗略翻阅,青岛日本纱厂工潮之扩大、上海日本资本家枪杀中国工人、日本对华之屠杀政策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本月伤亡频发,廿三的枪击事件,初一的学生被捕,即便家里饭桌上不提,明诚在学校也是有所闻的。而正是初一那天,大哥说要去买两本书,单独晚归了,只是那日大哥神色如常,带回来的两本书又是给他和明台的礼物——洛克的《人类理解论》和新文化书社编译的《安徒生童话集》,大姐还嫌大哥自己老成不够,快把下梁也带歪了,氛围其乐融融,他竟没多想。

       那篇铁钩银划的金刀错行——楚虽三户能亡秦,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——难得的锋芒毕露意味着什么,这样明显的讯息,他竟没多想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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